2021年11月4日 星期四

民國 梁實秋〈鳥〉

 民國 梁實秋〈鳥〉

 我 愛 鳥。

    從前 我 常見 提籠架鳥 的人, 清早 在 街上 遛達(現在 這樣 有閒的 人 少了)。  我 感覺 興味的 不是 那人的 悠閒, 卻是 那鳥 的 苦悶。  胳膊上 架著的 鷹, 有時 頭上 蒙著 一塊 皮子, 羽翮不整 地 蜷伏著 不動, 那裡 有 半點 瞵視昂藏 的 神氣?  籠裡的 鳥 更 不用說, 常年的 關在 柵欄裡, 飲啄 倒是 方便, 冬天 還有 遮風的 棉罩,  十分地「優待」,  但是 如果 想要「搏扶搖 而直上」, 便要 撞頭 碰壁。 鳥 到 這種 地步, 我 想 牠的 苦悶, 大概是 僅次於 黏在 膠紙上 的蒼蠅; 牠的 快樂, 大概是 僅優於 在 標本室裡 住著罷 ?

    我 開始 欣賞 鳥, 是 在 四川。 黎明 時, 窗外 是 一片 鳥囀, 不是 吱吱喳喳 的麻雀, 不是 呱呱噪啼 的 烏鴉。 那一片 聲音 是 清脆的, 是 嘹亮的。  有的 一聲長叫, 包括著 六七個 音階;  有的 只是 一個聲音,圓潤 而 不覺其 單調;  有時是 獨奏, 有時是 合唱, 簡直是 一派 和諧的 交響樂。  不知 有 多少個 春天的 早晨,  這樣的 鳥聲 把 我 從 夢境 喚起。  等到 旭日高升, 市聲鼎沸, 鳥 就 沉默了, 不知到 那裡去 了。  一直 等到 夜晚, 才又 聽到 杜鵑 叫, 由 遠叫到近, 由 近叫到遠, 一聲 急似 一聲, 竟是 淒絕的 哀樂。 客夜聞此, 說不出的 酸楚!

    在 白畫, 聽不到 鳥鳴, 但是 看得見 鳥的 形體。  世界上 的 生物, 沒有 比 鳥 更俊俏的。  多少樣 不知名 的 小鳥, 在 枝頭 跳躍, 有的 曳著 長長的 尾巴, 有的 翹著 尖尖的 長喙, 有的 是 胸襟上 帶著 一塊 照眼的 顏色, 有的 是 飛起來 的時候 才 閃露一下 斑斕的 花彩。  幾乎 沒有例外 的, 鳥的 身軀 都是 玲瓏飽滿 的, 細瘦 而 不乾癟, 豐腴 而 不臃腫, 真是 減一分 則太瘦、 增一分 則太肥 那樣地 穠纖合度, 跳盪得 那樣 輕靈, 腳上 像是 有彈簧。  看 牠 高踞枝頭, 臨風顧盼 -  好銳利的 喜悅 刺上 我的 心頭。  不知是 什麼東西 驚動 牠 了,牠 倏地 振翅 飛去, 牠 不回顧, 牠 不徘徊, 牠 像虹似地 一下 就 消逝了, 牠 留下的 是 無限的 迷惘。  有時候 稻田裡 佇立著 一隻白鷺, 拳著 一條腿, 縮著 頸子; 有時候「一行白鷺 上青天」, 背後 還 襯著 黛青的 山色 和 釉綠的 梯田。就是 抓 小雞的 鳶鷹, 啾啾地 叫著, 在 天空 盤旋, 也 有 令人 喜悅的 一種 雄姿。

    自從 離開 四川 以後, 不再 容易 看見 那樣 多型類 的 鳥的 跳盪, 也 不再容易 聽到 那樣 悅耳的 鳥鳴, 只是 清早 遇到 煙突 冒煙的 時候, 一群 麻雀 擠在 簷下的 煙突 旁邊 取暖, 隔著 窗紙 有時 還能 看見 伏在 窗櫺上 的 雀兒的 映影。  喜鵲 不知 逃到 那裡去了?   帶哨子 的 鴿子 也 很少 看見 在 天空 打旋。 黃昏時 偶爾 還 聽見 寒鴉 在 古木上 鼓噪, 入夜 也還能 聽見 那 像哭 又像笑 的 鴟梟 的 怪叫。  再 令人 觸目的 就是 些 偶然 一見 的 囚在 籠裡的 小鳥兒 了, 但是 我 不忍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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